将军府的书房里，烛火摇曳，映着苏世堂凝重的面容。
他屏退了左右，独坐案前。
一方古砚，一支狼毫，一纸素笺。
这是他写过无数军报的地方，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笔重千钧。
第八封求援信。
他提起笔，墨在砚台上蘸了又蘸，却迟迟落不下去。
前七封信，从最初的紧急军报到后来的形势分析，再到近乎警告的谏言，每一封都石沉大海。
这第八封，又该如何下笔？
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，是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在夜风中哀泣。
这声音比北狄的战鼓更让人心碎。
他终于落笔：“臣，苏世堂，百拜顿首……”字迹依旧刚劲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决绝，多了几分沉痛。
“朔州被困月余，粮尽援绝，将士析骸以爨，百姓易子而食。
今北狄十万铁骑环伺，破城只在旦夕之间。
若朔州失守，则北境门户洞开，虏骑旬日可抵京畿……”写到这里，他停笔沉思。
这些形势，前几封信早己说尽。
朝廷若是在意，早就该发兵来救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继续写道：“臣非惜此残躯，然念先帝托付之重，不敢轻言死节。
今将士犹能死战，百姓尚存期盼，皆因信朝廷必不弃北境百万生灵……”烛火噼啪作响，映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。
这一刻，他不是那个让北狄闻风丧胆的将军，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最后阵地的守将。
笔锋一转，字里行间竟带上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哀恳：“臣乞陛下念北境将士十年戍边之苦，念朔州百姓忠贞不贰之心，速发援兵。
若粮草不继，请许臣等退守第二道防线，保全将士，以图来日……”这是他为将以来，第一次在军报中提出退守。
对苏世堂而言，这无异于承认失败。
但为了城中还能喘息的几万条性命，他不得不放下这份骄傲。
最后，他另着书一封，几乎是恳求：“恩师张相钧鉴：学生世堂，今己山穷水尽。
若朝廷尚有疑虑，请遣监军查验。
若嫌世堂无能，请另择良将。
唯乞速决，迟则晚矣……”写完最后一个字，他掷笔于案，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这哪里还是军报，分明是绝笔乞求。
“亭书。”
他唤道。
张亭书应声而入，目光落在信上，微微一怔：“将军，这……找两个最得力的亲兵，让他们连夜出发，分头送往长安。”
苏世堂将信递给他，“务必亲自交到张相手中。”
“可是前几批信使……告诉他们，若是被俘，立即毁信自尽。”
苏世堂的声音冷硬如铁，“这封信，绝不能落在北狄手中。”
他不能让人知道，北境的支柱己经动摇，甚至提出了退守的请求。
张亭书郑重接过书信，转身欲走，却又停住：“将军，有件事……”苏世堂抬头看他：“是关于你家人的事吗？”
张亭书浑身一震，猛地跪倒在地：“末将……末将……起来说话。”
苏世堂扶起他，声音低沉，“阿史那告诉我了。”
帐中陷入沉默。
只有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，映出张亭书痛苦的面容。
“末将并非有意隐瞒，只是……我明白。”
苏世堂打断他，“若是连你都信不过，这朔州城早就守不住了。”
这句话让张亭书这个铁打的汉子瞬间红了眼眶：“将军……待此间事了，我亲自上书，为你家人辩白。”
苏世堂拍拍他的肩，“现在，先去送信。”
看着张亭书离去的背影，苏世堂心中五味杂陈。
连最信任的副将家人都被下狱，朝廷对北境，对他们这些边关将领，究竟猜忌到了何种地步？
他信步走出书房，不知不觉又登上了城楼。
今夜月色依旧清冷，照得城下流民营地如同鬼域。
几个士兵正在巡逻，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“是大将军。”
守城士兵认出他，连忙行礼。
苏世堂摆摆手，独自走到垛口前。
下面，是饿殍遍野的百姓。
远处，是北狄连营的灯火。
而他的身后，是一座即将陷落的孤城。
这一刻，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。
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将领，随老师张居安第一次巡视北境。
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，老师指着脚下的土地说：“世堂，你要记住，为将者守的不是一城一地，是这城中的每一个百姓。”
如今，老师还在朝中为相，他却快要守不住老师的嘱托了。
“父亲。”
苏珩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，为他披上一件大氅。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苏世堂回头，看见次子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萧索。
“听说父亲又上城楼，孩儿放心不下。”
苏珩瑾轻声说，“第八封信送出去了？”
苏世堂点头：“你觉得，这次会有回音吗？”
苏珩瑾沉默片刻：“父亲心里其实早有答案，又何必再问？”
是啊，何必再问。
若朝廷想救，第一封信就该有回音。
若陛下在意，又怎会任由北境糜烂至此？
“瑾儿，”苏世堂忽然问，“若你是为父，当如何决断？”
苏珩瑾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北狄大营：“阿史那给的三日之期，己经过去一日。
父亲以为，他当真会信守承诺？”
“自然不会。”
苏世堂冷笑，“这三日，不过是猫捉老鼠的游戏。”
“那父亲可曾想过，”苏珩瑾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，“为何他独独对父亲如此敬重？”
苏世堂猛地转头：“你想说什么？”
“北狄要的，从来不只是朔州城。”
苏珩瑾迎上父亲的目光，“他们要的，是父亲这样的名将。
若是父亲愿意……住口！”
苏世堂厉声喝道，“这种话，以后不许再说！”
苏珩瑾却毫不退缩：“父亲宁可带着全城百姓殉葬，也不愿考虑其他的路吗？”
这话像一记重锤，砸在苏世堂心上。
殉葬？
他从未想过这个词。
守土抗战，怎么就成了带着百姓殉葬？
可是……看看城下的惨状，看看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，他坚守的，究竟是什么？
“你大哥呢？”
苏世堂转移了话题。
“在营中操练士兵。”
苏珩瑾叹了口气，“大哥说，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，也绝不后退半步。”
苏世堂心中苦笑。
长子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，以为只要足够勇敢，就能战胜一切。
却不知道，这世上有太多事情，不是光靠勇敢就能解决的。
就像他现在，明知守不住，却不得不守。
明知求援无用，却不得不求。
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，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人疲惫。
“回去吧。”
他最后望了一眼北狄大营，“这几日……怕是又要有一场恶战。”
虽然阿史那承诺了三日不攻城，但谁能保证这不是麻痹他们的诡计？
在战场上，轻信敌人承诺的将领，都活不长。
下城的时候，他听见两个守城士兵在低声交谈：“你说，朝廷的援军真的会来吗？”
“大将军说会来，就一定会来。”
那声音里的信任，让他心如刀割。
是啊，全城的人还相信着他，相信朝廷不会抛弃他们。
而他却己经在写下那封近乎哀求的信时，动摇了这份信念。
回到府中，他独坐案前，取出那方刻着社稷为重的古砚，轻轻摩挲。
“老师，”他在心中默问，“若您处在学生的位置，当如何选择？”
烛火无声，无人应答。
只有窗外的北风，依旧呼啸着，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。
这一夜，苏世堂书房里的烛火，亮到了天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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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七封信，从最初的紧急军报到后来的形势分析，再到近乎警告的谏言，每一封都石沉大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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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，是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在夜风中哀泣。
这声音比北狄的战鼓更让人心碎。
他终于落笔：“臣，苏世堂，百拜顿首……”字迹依旧刚劲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决绝，多了几分沉痛。
“朔州被困月余，粮尽援绝，将士析骸以爨，百姓易子而食。
今北狄十万铁骑环伺，破城只在旦夕之间。
若朔州失守，则北境门户洞开，虏骑旬日可抵京畿……”写到这里，他停笔沉思。
这些形势，前几封信早己说尽。
朝廷若是在意，早就该发兵来救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继续写道：“臣非惜此残躯，然念先帝托付之重，不敢轻言死节。
今将士犹能死战，百姓尚存期盼，皆因信朝廷必不弃北境百万生灵……”烛火噼啪作响，映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。
这一刻，他不是那个让北狄闻风丧胆的将军，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最后阵地的守将。
笔锋一转，字里行间竟带上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哀恳：“臣乞陛下念北境将士十年戍边之苦，念朔州百姓忠贞不贰之心，速发援兵。
若粮草不继，请许臣等退守第二道防线，保全将士，以图来日……”这是他为将以来，第一次在军报中提出退守。
对苏世堂而言，这无异于承认失败。
但为了城中还能喘息的几万条性命，他不得不放下这份骄傲。
最后，他另着书一封，几乎是恳求：“恩师张相钧鉴：学生世堂，今己山穷水尽。
若朝廷尚有疑虑，请遣监军查验。
若嫌世堂无能，请另择良将。
唯乞速决，迟则晚矣……”写完最后一个字，他掷笔于案，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这哪里还是军报，分明是绝笔乞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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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唤道。
张亭书应声而入，目光落在信上，微微一怔：“将军，这……找两个最得力的亲兵，让他们连夜出发，分头送往长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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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能让人知道，北境的支柱己经动摇，甚至提出了退守的请求。
张亭书郑重接过书信，转身欲走，却又停住：“将军，有件事……”苏世堂抬头看他：“是关于你家人的事吗？”
张亭书浑身一震，猛地跪倒在地：“末将……末将……起来说话。”
苏世堂扶起他，声音低沉，“阿史那告诉我了。”
帐中陷入沉默。
只有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，映出张亭书痛苦的面容。
“末将并非有意隐瞒，只是……我明白。”
苏世堂打断他，“若是连你都信不过，这朔州城早就守不住了。”
这句话让张亭书这个铁打的汉子瞬间红了眼眶：“将军……待此间事了，我亲自上书，为你家人辩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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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张亭书离去的背影，苏世堂心中五味杂陈。
连最信任的副将家人都被下狱，朝廷对北境，对他们这些边关将领，究竟猜忌到了何种地步？
他信步走出书房，不知不觉又登上了城楼。
今夜月色依旧清冷，照得城下流民营地如同鬼域。
几个士兵正在巡逻，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“是大将军。”
守城士兵认出他，连忙行礼。
苏世堂摆摆手，独自走到垛口前。
下面，是饿殍遍野的百姓。
远处，是北狄连营的灯火。
而他的身后，是一座即将陷落的孤城。
这一刻，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。
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将领，随老师张居安第一次巡视北境。
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，老师指着脚下的土地说：“世堂，你要记住，为将者守的不是一城一地，是这城中的每一个百姓。”
如今，老师还在朝中为相，他却快要守不住老师的嘱托了。
“父亲。”
苏珩瑾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，为他披上一件大氅。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
苏世堂回头，看见次子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萧索。
“听说父亲又上城楼，孩儿放心不下。”
苏珩瑾轻声说，“第八封信送出去了？”
苏世堂点头：“你觉得，这次会有回音吗？”
苏珩瑾沉默片刻：“父亲心里其实早有答案，又何必再问？”
是啊，何必再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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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瑾儿，”苏世堂忽然问，“若你是为父，当如何决断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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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以为，他当真会信守承诺？”
“自然不会。”
苏世堂冷笑，“这三日，不过是猫捉老鼠的游戏。”
“那父亲可曾想过，”苏珩瑾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，“为何他独独对父亲如此敬重？”
苏世堂猛地转头：“你想说什么？”
“北狄要的，从来不只是朔州城。”
苏珩瑾迎上父亲的目光，“他们要的，是父亲这样的名将。
若是父亲愿意……住口！”
苏世堂厉声喝道，“这种话，以后不许再说！”
苏珩瑾却毫不退缩：“父亲宁可带着全城百姓殉葬，也不愿考虑其他的路吗？”
这话像一记重锤，砸在苏世堂心上。
殉葬？
他从未想过这个词。
守土抗战，怎么就成了带着百姓殉葬？
可是……看看城下的惨状，看看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，他坚守的，究竟是什么？
“你大哥呢？”
苏世堂转移了话题。
“在营中操练士兵。”
苏珩瑾叹了口气，“大哥说，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，也绝不后退半步。”
苏世堂心中苦笑。
长子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，以为只要足够勇敢，就能战胜一切。
却不知道，这世上有太多事情，不是光靠勇敢就能解决的。
就像他现在，明知守不住，却不得不守。
明知求援无用，却不得不求。
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望，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人疲惫。
“回去吧。”
他最后望了一眼北狄大营，“这几日……怕是又要有一场恶战。”
虽然阿史那承诺了三日不攻城，但谁能保证这不是麻痹他们的诡计？
在战场上，轻信敌人承诺的将领，都活不长。
下城的时候，他听见两个守城士兵在低声交谈：“你说，朝廷的援军真的会来吗？”
“大将军说会来，就一定会来。”
那声音里的信任，让他心如刀割。
是啊，全城的人还相信着他，相信朝廷不会抛弃他们。
而他却己经在写下那封近乎哀求的信时，动摇了这份信念。
回到府中，他独坐案前，取出那方刻着社稷为重的古砚，轻轻摩挲。
“老师，”他在心中默问，“若您处在学生的位置，当如何选择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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