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赵巍那声蕴含着惊怒的“荒谬”，如同一声炸雷，在凝重肃穆的书房里久久回荡。
赵云嫣纤细的身躯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，脸色微微发白，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。
长而密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，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委屈与不甘。
她紧抿着唇，将一切辩驳的话语死死压在喉间。
她知道，在此地，在此刻，她的任何言语都是不合时宜的僭越。
副将周莽和参军孙先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，彼此交换了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。
孙先生轻咳一声，打圆场道：“将军息怒。
小姐……小姐也是忧心国事，其志可嘉，其情可悯。”
话虽如此，他却也不敢再看赵云嫣，更不敢附和那“野狐岭”之策。
将军的态度己然明确，谁还敢多言？
周莽更是粗声粗气地附和：“是啊将军，小姐千金之躯，还是……还是回去歇息为好。”
他虽觉得那计策有几分歪理，但将军震怒，且此事确实凶险，绝非闺阁女子该插手之事。
赵巍胸膛起伏，虎目扫过女儿那副看似顺从却透着一股倔强的模样，心中那股无名火愈盛，其中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忧虑与后怕。
他挥了挥手，语气不容置疑，带着驱逐的意味：“这里没你的事了，下去吧。
今日之言，不得再对外人提起半分！”
“是，女儿告退。”
赵云嫣的声音低不可闻，她屈膝行了一礼，姿态无可指摘，随即转身，缓步退出了书房。
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，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闷和父亲锐利的目光。
门外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，她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，闷得发慌。
阿若见她出来，脸色不佳，连忙上前小声问：“小姐，怎么了？”
赵云嫣摇了摇头，没有回答，只默默沿着回廊向前走。
阳光透过雕花窗棂，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
她看似平静，脑海中却仍在疯狂推演着野狐岭的地形、敌我态势、行动时机……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般清晰。
她知道自己没有错。
至少，在战略上，她没有错。
错只错在，她是个女子。
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。
空有见解，却无处施展；心怀韬略，却只能困于这西方宅院。
难道真如母亲所愿，将来她的天地便是另一座宅院，终日与钗环锦缎为伴，一生荣辱系于夫君子女？
不。
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手。
指尖触及微凉的衣袖，却仿佛能感受到弓弦的震颤与剑柄的温热。
……书房内，气氛并未因赵云嫣的离开而缓和。
赵巍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，发出沉闷的嗒嗒声。
周莽和孙先生屏息凝神，不敢打扰。
“孙先生，”良久，赵巍忽然开口，声音沙哑，“依你之见，方才……那计策，究竟有几分可行？”
孙先生沉吟片刻，谨慎答道：“回将军，小姐之策，剑走偏锋，确属奇谋。
攻敌必救，乱其心志，若运用得当，或可收奇效。
然……风险极大。
执行之人需极精锐，统帅之人需极果断，且对时机把握要求极高，差之毫厘，便满盘皆输。
更甚者，此乃弄险，非堂堂正正之师所为，若败，于将军威名有损……”他说得委婉，但意思明确：计策或许有用，但太冒险，不符合赵巍一贯稳重持正的风格，而且一旦失败，政治后果严重。
赵巍沉默着，目光再次落在那条蜿蜒的野狐岭通道上。
他何尝不知风险？
但他更知道，孙先生分析的“堂堂正正”之师，需要时间，而抚远城最缺的就是时间！
朝廷的扯皮，粮草的调集，大军的开拔……每一步都缓慢而充满变数。
女儿的计策，像是一根尖锐的针，试图刺破这沉重的僵局。
虽然危险，却可能是唯一能抢到时间的方法。
只是，这根“针”，该如何用？
谁又能来用？
他烦躁地挥了挥手：“罢了。
周莽，你立刻持我令牌，去兵部打探消息，看朝会议出了什么结果，援军主帅可有人选？
粮草几何？
孙先生，你且估算一下，若从京营调兵，最快需几日能准备妥当？”
“末将遵命！”
周莽抱拳领命，大步离去。
“老夫这就去核算。”
孙先生也躬身退下。
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赵巍一人。
他踱步到窗边，看着庭院中己经开始凋零的花木，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。
女儿那双清亮而执拗的眼睛，总在他眼前浮现。
………赵云嫣并未回房，而是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府邸西侧的一处小院。
这里曾是府中堆放旧物之处，平日里少有人来，显得有些荒僻冷清。
院中有一间小小的书房，里面存放着许多父亲早年看过的兵书、一些陈旧的舆图副本，以及历年来的军报纪要。
这里，是她的“秘园”，是她窥探那片闺阁之外广阔天地的窗口。
她推开虚掩的房门，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淡淡霉味扑面而来。
她却不以为意，反手关上门，走到一排落满灰尘的书架前，熟练地抽出一本厚厚的《九州舆地志》，又找出几张描绘北境边疆地形的详图。
她将图纸在积着薄灰的桌案上铺开，目光立刻变得专注起来，仿佛又回到了清晨的演武场，只是手中的武器从弓剑换成了笔墨与头脑。
野狐岭……秃鲁花……粮道……父亲和将军们的顾虑她明白。
派兵深入，风险自不必说。
但若……若不派兵呢？
一个更大胆，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，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，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。
她提起笔，在一张废弃的纸笺背面飞快地演算起来。
数字、符号、简单的图形在她笔下流淌。
她计算的不是兵力多寡，而是粮草消耗、马匹耐力、路程距离、天气影响……时间一点点流逝，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。
赵云嫣完全沉浸其中，忘记了时间，忘记了父亲的斥责，忘记了世俗的规训。
在她眼前，只有无形的军队在沿着无形的路线行进，只有粮草在消耗，只有时间在滴答流逝。
终于，她停下了笔。
纸笺上，密密麻麻写满了推算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。
她的眼眸亮得惊人，心脏因为激动而微微加速跳动。
她找到了一个关键点！
秃鲁花的轻骑突进速度极快，但为了保证持续作战能力，其主力部队身后，定然跟着一支规模稍小、速度稍慢的辎重队，负责运送箭矢、备用马匹，以及最重要的——粮食！
这支辎重队，不可能与前锋一样日夜兼程，他们需要更安全的路线和更稳定的节奏。
而野狐岭，虽是捷径，但道路相对狭窄，不利于庞大的辎重队伍快速通过。
秃鲁花为了抢时间，很可能让主力骑兵先行，辎重队落后一至两日的路程！
这意味着，如果操作得当，那支前往野狐岭执行骚扰任务的小队，需要面对的或许并非严阵以待的敌军主力，而是防御相对薄弱的辎重队！
风险骤然降低，而效果——若能成功烧毁或夺取部分粮草，对前线敌军的打击将是致命的！
这个发现让她几乎要雀跃起来。
但随即，一盆冷水又浇了下来。
就算风险降低，她又能做什么？
父亲绝不会采纳她的建议，更不可能让她去执行。
这些精妙的推算，这些看似可行的计划，最终只能锁在这间尘封的小屋里，化为无人知晓的废纸。
挫败感再次袭来。
她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些缜密的计算，仿佛看着一个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梦。
忽然，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，以及低低的对话声。
“……将军仍在书房，心情不佳……唉，抚远城之事棘手啊……谁说不是呢……听说朝会上吵翻了天，高丞相一党主张慎议，认为贸然出兵恐中狄人调虎离山之计，应先固守周边城池……荒谬！
这不是坐视抚远城陷落吗？！”
“嘘……小声点！
兵部给出的初步方案是，可从京营调兵一万，但粮草筹措至少需十日……十日？！
黄花菜都凉了！”
声音渐行渐远，是两名路过的老仆。
赵云嫣的心却猛地一沉。
朝堂博弈，拖延扯皮……果然如父亲所料！
十日？
抚远城如何等得及十日？
不能再等了！
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。
她猛地站起身，看着桌上那张写满推算的纸，眼神变得无比坚定。
她迅速取过一张干净的信笺，拿起一支略显陈旧、毫锋普通的毛笔——这能最大程度地隐藏笔迹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摒弃所有杂念，开始落笔。
她没有写任何称呼和落款，而是以一种极其客观、冷静的语气，首接将关于野狐岭辎重队的发现、最佳袭击时机的推算、所需兵力的最低估算（她故意将人数压得更低，显得更“经济”）、以及行动要点，条理清晰、数据确凿地罗列出来。
她写得很快，字迹工整却刻意掩饰了个人风格，更像是一份冷静的战情分析简报。
写完后，她仔细检查了一遍，确保没有任何女性化的用语或痕迹，然后将这张纸小心地折叠起来，藏入袖中。
而那写满原始演算的纸，她则走到角落的火盆边——虽然盆中无火——将其撕得粉碎，又将碎屑深深埋入废纸堆的最底下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的心跳得飞快，手心微微出汗。
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，带着恐惧，更带着一种打破枷锁的刺激感。
她该如何将这份“匿名”的策略，送到能决定是否采用它的人手中？
父亲的心腹副将周莽？
他性格粗豪，未必能理解其中精妙，且极易暴露来源。
参军孙先生？
他或许能看懂，但他过于谨慎，恐怕不敢冒险转呈如此“来历不明”的东西。
她需要一个机会，一个能将这份东西不着痕迹地递出去，又能引起父亲足够重视的契机。
夜色，悄然降临。
赵云嫣推开小书房的门，带着那个藏在袖中的、滚烫的秘密，融入了渐浓的暮色里。
她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，但她知道，若什么都不做，她必将后悔。
一场无声的博弈，己然开始。
而她，落下了第一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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