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拒婚一次,他便来提第二次、第三次、第四次。
不是不曾动心,只是太明白云泥之别。
金枝玉叶的王府嫡子,不过一时兴起罢了。
直到那日,他帮我赎回我娘的遗物。
当夜,我允他进了绣楼,将姑娘家最珍贵的清白给了他。
1
定情后,谢惊澜待我如珠如宝。
可偏偏王府有个祖制,世子不得娶商贾之女。
为与我相守,他自请除籍,被家法打断两根肋骨。
在祠堂跪了六天六夜,青砖染尽血色,却还撑着笑说:
阿沅,我定要三书六礼迎你进门。
后来老王爷终于点头,许他带我离京别居。
条件是须与世家女诞下子嗣继承香火。
从此以后,谢惊澜对我说得最多的,便是再忍忍。"
第一次,他要我忍忍,等他让贵女生下孩儿。
于是他与林尚书之女同寝六十六回,直到她遇喜。
第二次,他要我再忍忍,因头胎是女娃,宗族要男丁。
于是他又与林氏同寝十回,直到她再度有孕。
就在我以为快要熬出头时,谢惊澜与林氏的女儿却突发高热抽搐。
所有人都指认是我在羹汤里下药,害幼女中毒。
林氏疯魔般撕扯我衣襟,程沅有什么冲我来为何害我孩儿?
老王爷更是搬出家法,贱商之女也敢谋害宗室血脉
我被捆上钉板受刑时,谢惊澜就立在廊下。
鲜血浸透罗裙,我见他指节攥得发白。
可那双曾为我描眉点唇的手,此刻却寒冷如冰地捏住我的下巴。
"早说过要你再忍忍。"他望着我,眼底尽是寒意,"为何动我的孩儿?"
好一个……他的孩儿。
那一刻,我心中高筑的楼台,轰然倒塌。
2
恍惚间,我忽然记起。
落雪封山的冬夜,他跪在雪地里起誓: 阿沅,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妻。
红烛摇曳的洞房,他握着我的手低语: 阿沅,我只认你生的孩儿为嫡子。
无数个独守空闺的日夜,他抚着我消瘦的脸颊许诺: 阿沅,再忍忍,很快我们就能白首不离。
而如今,他却站在林氏身旁,如珍似宝地护着他们的孩儿。
看我的眼神,仿佛在看一条吐信的毒蛇。
当钉板压下来的刹那,我惨笑着闭上眼睛。
这一次,我不想忍了。
受完家法后,我求见了老王爷。
"妾身愿意离开王府,"言语之间不见半分波澜,"只求王爷应我一事,送我离开,永生不要告诉他我的去处。"
老王爷捻着佛珠冷笑: 早这般懂事何必受罪?商门贱户,也配入我谢家族谱?
"本王自会打点妥当,然后送你出城。"老王爷语带讥诮,"往后,莫要再污了惊澜的眼。"
我嘴角含笑,舌底腥甜,"王爷放心,人间黄泉,此生不见。"
3
老王爷拂袖离去后,我倚在朱漆廊柱下,遍体生寒。
偏厅里,谢惊澜正教小女儿执笔描红,林氏在一旁研墨,眼角眉梢尽是柔情。
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,刺得我双目生疼,心口似有千万根银针在扎。
程姑娘来了?林氏最先发现我,立即将孩子往身后藏了藏,指尖微微发颤。
谢惊澜几乎是瞬间搁下笔墨,沉声吩咐着: "乳娘,带小姐回房。"
他看向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箭矢,恨恨地将我钉在恶人的柱上。
他竟然防着我伤他骨肉。
可当年,分明是他在鸳鸯帐里咬着我的耳垂说: 阿沅,我只认你生的孩儿作嫡子。
如今却将我视作蛇蝎毒妇。
待孩子的脚步声远去,谢惊澜才疾步上前,满眸的痛惜,伸手想要查看我的伤处:
伤口还疼么?
我侧身躲开他的触碰。
他眼底蓦地闪过一丝慌乱,压低声音道,急急地解释着:
阿沅,方才若我当众护你,家法会更重三分。
你信我,此生挚爱唯你一人,这些逢场作戏,不过是为早日带你远走高飞。
何必非要与稚子计较这些......"
我说了不是我下的毒我声音陡然凄厉,喉间涌上腥甜。
谢惊澜眸光微闪,竟不想我反应这般激烈难遏,随即放软语调:
罢了,事情既已过去,不提也罢。
不提,这两个字如淬冰之刃,将我残存的情意绞得粉碎。
原来他早认定是我所为,不再相信我了
僵持间,林氏突然握住我血迹斑斑的袖口假意啜泣:
姐姐莫怪,也是我爱女心切,你没有孩儿,自然不了解做母亲的那颗心......"
她腕间露出的羊脂玉镯,让我如坠冰窟。
4
我死死攥住她的手腕,这镯子从何而来?
"阿悦喜欢,便给她了。"谢惊澜掰开我的手指,口吻随意得像是在闲话家常。"就当是你给孩子的补偿。"
"那是我娘的遗物"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"你明知这是我最后的念想"
我发狠去夺,林氏却突然踉跄跌倒,手捂着腹部,痛苦不堪。
啊疼——我的孩儿
"程沅"谢惊澜一掌将我掀翻在地,眼中翻涌着刺骨的寒意,"这不是她的错,你还要胡搅蛮缠到几时?
他的力道大得惊人,我被他推的,后脑重重磕在青砖上,温热的血顺着鬓角流进衣领。
可他却连余光都不曾分我,小心地抱起林氏就往门外冲。
"夫君别恼……"林氏虚弱地拽着他衣襟,有气无力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,"姐姐定然是无心的……你莫怪她……"
"此事原怪不得你。"他嗓音柔和似春水,偏让我指尖发冷,"我既为夫为父,定当护住你们母子二人。"
望着他们消失在垂花门外的身影,我瘫在血泊里低笑出声。
他疾步离去,背影决绝,竟是从始至终都未曾回眸望我一眼。
最终是扫洒丫鬟发现我,将我送回后院。
本想传府医前来诊治,可那丫鬟去了许久,独自回来。
姑娘,府医全部被世子传到暖阁了。要不,让奴婢帮姑娘包扎吧。
第二日,在廊下遇到脚步匆匆的谢惊澜。
他见我头缠着纱布,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日的情形,顿时面露慌张:
阿沅,对不起,那日我真不是有意的……
我只是怕……怕阿悦这胎有什么闪失,父王定会借故拖延我们远走高飞的时日……
"无妨。"我望着廊外纷飞的柳絮,声音比纸还轻,"横竖……都是要走的。"
5
谢惊澜送我回后院,又匆匆离去,自此便再未出现。
我也不在提及。
倒是林氏的丫鬟日日来报——
世子陪夫人赏梅,世子教小姐抚琴,世子亲自为夫人熬安胎药……
桩桩件件,皆昭示着谢惊澜对那对母子的珍视。
我未置一词,闭门不出,开始收拾行装。清理与他有关的一切。
既决意离去,便该断得干干净净。
第一日,林氏遣人送来一幅谢惊澜她描眉的工笔小像。
我命人取来铜盆,将与他共作的画扇尽数焚为灰烬。
第二日,林氏院中传出谢惊澜为女儿诵读《三字经》的琅琅声。
我独往月老祠,寻到当年与他共系的姻缘红绸,以金剪断作两截。
第三日,林氏不慎遗落一方绣帕,上面是谢惊澜新题的愿为连理枝。
我开箱取出他昔日写的三百六十五封相思笺,一页页焚为灰烬。
第四日,是谢家嫡女的生日宴。
正厅内觥筹交错,老王爷抱着孙儿开怀大笑,满室珍宝熠熠生辉。
"惊澜,这柄玉如意赏给林氏。"老王爷捋须笑道,"林氏出身名门,教子有方,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。"
谢惊澜恭敬接过,亲自放在林氏手中:
夫人为谢家开枝散叶,功不可没。
林氏娇羞垂首,好一派夫妻和睦。
我攥紧衣袖,却已感觉不到疼痛。
6
林氏纤腰款摆地走近,丹唇勾起一抹娇笑,声音却如淬了毒的蜜:
姐姐可知,夫君日日亲自教蓉姐读文识字,夜夜与我尝试秘戏图七十二式,实在是辛苦......"
话音未落,忽闻咔嚓一声脆响。
我猛然抬头,但见那盏鎏金蟠螭灯灯正自梁上轰然坠落
"当心"
谢惊澜厉喝一声,纵身掠来,一把将我扯向身后。
灯架裹挟着火星擦过我的石榴裙,轰然砸碎青玉砖。
而那林氏躲闪不及,半幅身子竟被压在鎏金灯座下,殷红顷刻洇开满地。
"阿悦"
谢惊澜松开我的手腕,疯了一般冲过去。
快传府医
府医把脉后脸色大变:
夫人五脏六腑受了重创,胎气大动需要千年人参吊命,可府里最后一支前日已经......"
谢惊澜闻言,突然转头看向我——
"阿沅......"他攥紧我的手腕,声音发颤,"你刚刚服用过那支人参,你的心头血也是可以的,只是取一点做药引,这样就可以救下阿悦的命,保住胎儿"
荒唐,当真荒唐至极。
我挣开他的桎梏,喉间血气翻涌,声音嘶哑:
谢惊澜,你可知,我是为救你,伤了心脉,才不得不服用人参续命的?
药引而已,不会太多。他眼底猩红一片,你再忍忍,待她诞下麟儿,我定与你远走高飞,寻遍天下灵药为你补养
寒意如毒蛇缠上脊背。我凝望着这个男人,想从他眼中找出半分愧疚。
可那双眸子里只剩焦急与狠绝。
7
世子,夫人胎息不稳……府医在帘外颤声禀报。
谢惊澜猛地攥住我的手腕,几乎是拖拽着往厢房去。
我被按在榻上时,银针已刺入心口,鲜血顺着玉盏边缘滴落。
而谢惊澜自始至终,目光只凝在那只玉盏上,不曾看我一眼。
取到半盏时,府医突然跪地:
世子程姑娘心脉受损,再取恐有性命之忧……
继续。谢惊澜剑眉紧蹙,声音冷得像淬了冰。
府医战战兢兢举起银针,迟迟不敢再下。
磨蹭什么,阿悦若有三长两短,你们统统陪葬
我疼得蜷缩成一团,齿间生生将唇瓣咬出血来。
不愿牵连无辜,我终是哑声道: ……取吧。
鲜血继续滴落,快要满盏时,我已是眼前阵阵发黑,而后视线彻底模糊。
再睁眼时,冰冷的小屋内,只有一抹昏暗的烛火。
房门被轻轻推开,是林氏的贴身嬷嬷,端着一碗热气氤氲的汤药。
在她的脸上堆满了虚假的恭敬。
程姑娘,夫人本想亲自来感谢,无奈世子不允她下床。
特意让老奴送来这碗参汤,给您补补身子。
她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。
您快点喝,老奴还得回去伺候夫人。
说着,滚烫的汤汁直接灌入我的口中。
灼热几乎要刺穿喉咙。
我挣扎着摇头,却被死死按住,只能生生咽下。
碗底见空,她才松手,转身离去。
我无力的摊到在床上。
指尖抠进被褥,喉咙火辣辣地疼,连喘息都像刀割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房门再次被粗暴踢开。
一双大手恨恨掐住我的脖颈。
窒息的感觉迫使我睁开双眼。
正对上谢惊澜阴鸷的眼神。
鎏金蟠螭灯的锁链,是你命人动的手脚?
我怔然摇头: 什么?
工匠验过了,链扣有锉刀痕迹。他冰冷地看着我。
除了你,谁会对阿悦母子下此毒手?
寒意像发疯的野兽撕咬全身,我抽搐着蜷成一团:
我说过千百遍——不是我你宁可信旁人也不信我?
你总怪我不信你,他眼底翻涌着暴怒,可你呢?一次次伤她、害我孩儿与你解释过多少回,待她好只是为子嗣为早日带你离了这牢笼你为何偏要兴风作浪?
我望着他猩红的眼,忽然笑出了泪:
好,既然你认定我恶毒至此……谢惊澜,我们恩断义绝。
8
他浑身一震,眼底掀起惊涛骇浪: 你再说一遍?
"还不够明白吗?"我抚着心口未愈的伤,笑得凄然,"我让位,成全你们三世同堂。"
咔嚓一声,他捏碎了案上药盏,瓷片深深扎进掌心。
他突然将我按在榻上,染血的手掐得我肩胛生疼:
程沅我剖心挖肝待你,你竟敢说恩断义绝?
暴怒的吻落下来,混着血腥气,像头受伤的困兽:
阿悦已答应不再追究,父王也允诺待她生产后便放我们离京……
他声音哑得不成调,你再忍最后一次,好不好?
我没有说三日后马车会在城外等候。
"她这般大度?"我指尖划过他渗血的掌心,"就没有提什么条件吗?"
他呼吸骤然凝滞,半晌才艰难开口:
父王……要为孩儿办场生日宴,要她以世子妃的名义操办……
谢惊澜突然将我搂得更紧,只是走个过场是为让父王和谢氏族老们安心,你信我……
我盯着帐顶鸳鸯纹,泪倒流进鬓发。
那夜他抱着我直至天明,亲手为我换药喂粥。
可天刚亮,他就被管事喊走,说林氏要与他商量生日宴之事。
为防我生事,他撤走了我院中所有仆从。
甚至派亲兵把守每道月亮门。
我安静地收拾完最后的行囊。
生日宴当日,一片张灯结彩,锣鼓喧天。
一声声恭喜世子妃、贺喜世子妃充斥着整个王府。
焚尽画笺时,一阵脚步夹杂着沉闷的抱怨声传入我耳中。
晦气,这么好的日子,偏偏是我去干这苦差,耽误老子到前堂领赏
程姑娘,马车备好了,可以启程了。说着他递上一卷和离书。
王爷命我带句话,记住你的誓言,黄泉碧落,永不相见。
我平静地盖好箱笼,里头只装着当年他当玉佩的票据。
经过垂花门时,春光明媚得扎眼。
我坐上马车,始终未回头,也没有与他道别。
因这人间黄泉,再不必相逢。